《The Christmas Pig》 2021年10月全球同步發行

《The Christmas Pig》 2021年10月全球同步發行
聖誕小豬:《哈利波特》作者J.K. 羅琳最新作品。只要還存有一絲希望,沒有東西會永遠喪失。因為愛,讓我們永存不朽。

愛在三部曲

Sunday 14 August 2011

2007年6月譯作《失物之書》



The Book of Lost Things


每個大人心裡都住著一個孩子;而每個小孩心裡,都有個未來的成人靜靜等候。

很久很久以前,名叫大衛的男孩,失去了母親。


喪母的悲傷和痛楚,父親旋即再婚的驚愕和衝擊,對繼母及新生兒弟弟的嫉妒與憎惡……深深的恨意,幻化成大衛內心猙獰的怪獸,醜惡、恐怖,無止境膨脹壯大。幼小的大衛,如何戰勝心中的惡魔?

失去的能夠復得嗎?怎樣才能找到成長的勇氣和力量?
和母親一起閱讀的童話、神話與傳說,從黑夜裡召喚大衛,喚他進入了一個個殘酷、血腥、征伐的歷險。那裡如同真實的人生道路,充滿了險惡和重重難關。唯有不逃避、唯有原諒,唯有重拾那本被遺忘的「失物之書」,大衛才能得到新生。
每個孩子、每個成人,都有一本「失物之書」,那是我們愛與被愛的起點。
若你也曾痛失至愛,深深被刺傷,不再信任這個世界,你的那本「失物之書」,在哪裡呢?
作者簡介
約翰.康納利(John Connolly)
西元1968年生於愛爾蘭都柏林,經歷豐富,曾擔任過記者、酒保、服務生、倫敦哈洛德百貨公司的雜工、地方公務員等等。他曾於愛爾蘭三一學院修習英語,並於都柏林市立大學主修新聞學,之後五年在愛爾蘭時報(The Irish Times)擔任自由記者。
1999年,康納利以《奪命旅人》出道。
這本驚悚小說以追查殺死妻女真凶的退休警探帕克為主角,創下了英美版權史上第二高價的新人預付版稅紀錄,令康納利成為夏姆斯獎(Shamus Award) 首位非美籍得獎者,並奠定其「愛爾蘭驚悚大師」之地位。
2003年,以The White Road獲得英國最佳犯罪小說獎的Barry Award。
作者網站:www.johnconnollybooks.com/

中文版作者序
親愛的讀者:
此刻你手裡正捧著《失物之書》。可能是你買來的,或是借來的,要不也許是偷來的??這麼做可能沒什麼好處,也不大妥當。
如果你是光明正大拿到這本書,那麼,謝謝你。如果你捧著這本書,正在考慮到底買或不買,那麼讓我先跟你提提這本書的二三事。
這本書是最私我的作品,講一個少年的故事:他在母親去世後相當悲慟,便遁入由書本與故事構成的世界裡,特別是他熟知且熱愛的童話故事。
這些故事具有普世價值,多數由格林兄弟在十九世紀的歐洲首度結集付梓。格林兄弟寫道:同一個故事在每個社會與每個時代會衍生出不同的版本。比方說:中國和歐洲都有灰姑娘的故事。儘管有文化差異,不同版本的故事卻有驚人的相似之處,但同時也有令人回味無窮、常是一針見血的差異。
當我還是個孩子,我透過書本的三稜鏡來觀看世界;從小說與故事裡學得的事情,令我在童年與成年時期受益無窮。
我們這些喜愛書本與閱讀的人都會有這種體驗:某個故事使我們改頭換面,閱讀的經驗稍微改變了我們對世界的觀感。
這正是《失物之書》主角大衛所經歷之事,也是我希望讀者閱畢此書後所產生的體驗。
《失物之書》是為成人寫的書,探討的是童年。沒錯,年少的讀者可以拿來看,而且我希望這些讀者也會喜歡。
不過,蘊含在書裡的失落感,以及結尾所傳達的希望,恐怕僅有成人才能領會。事情合該如此。人生有漫漫時間可透過磨難來教導我們;童年就該有自己天真與平安的時刻。
《失物之書》能譯成中文出版,我既開心也覺得受寵若驚。不論是你自己挑這本書來讀,或有其他原因促成,我祝你開卷愉快。
盼望人生對你溫柔以待。
約翰.康諾利
內容試閱
所有尋得的與失落的:

從前從前(故事都該這樣開場),有個男孩失去了母親。

事實上,所謂「失去」的過程相當漫長。奪去他母親生命的那場病像個賊兮兮、怯生生的東西,從內裡悄悄慢慢啃囓,緩緩耗盡裡頭的光亮。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,他母親的雙眼日漸黯淡,膚色愈趨蒼白。

老天一點一滴將他母親偷走,令他愈來愈怕完全失去母親的那一天。他要母親留在身邊。他沒有兄弟姊妹;雖說也愛父親,但老實講,他更愛母親,實在無法想像沒有母親的日子。

這男孩名叫大衛。他做盡一切,只希望能讓母親活著。他祈禱。他盡量聽話,以免母親得為他犯的過錯受罰。他在屋裡躡手躡腳,盡力不發聲響,跟玩具兵玩戰爭遊戲時也會壓低音量。他作息固定並努力遵守,因為他相信母親的命運跟自己的行為息息相關。下床時,總讓左腳先著地,才放下右腳。刷牙時,總是數到二十,一旦數滿就立刻停下不刷。碰浴室水龍頭與屋內門把時,總要固定碰滿幾次:奇數很不好,偶數就不打緊,二、四、八特別討喜,但是他不喜歡六,因為六是三的兩倍,而三又是十三的個位數。十三真的很不祥。

如果頭撞上了什麼,為了維持偶數原則,他就會多撞一回——偶爾還得反覆撞個幾次,因為頭要不是碰壁反彈,亂了次數,就是因為頭髮不如願地掃掠過牆。他撞得那麼用力,頭殼也疼了,暈眩欲吐。在母親病最重的那一整年,他每天早上起床後的第一件事,就是把同樣的東西從自己的臥房搬往廚房,晚上睡前再全搬回臥房:一本小開本格林童話選集、翻得老舊折角的《磁力》漫畫集;童話集還得精確擺在漫畫本正中央。晚上,兩本書的側邊要緊靠臥房地毯一角安放;一到早上,則擺到廚房裡他最愛的那張椅子上。藉著這些方法,大衛就能出些心力,幫助母親活下去。
每天放學後,他便坐在母親的床沿陪伴,在母親體力夠的時候跟她聊聊。而其他時候就只能看著母親睡,數算她費勁呼吸所發出的喘吁吁的聲音,用念力要她待在自己身邊。他常隨身帶本書,母親若醒著,頭痛又不厲害,就會要他高聲朗讀。母親有她自己的書,都是些傳奇小說、推理故事、密密麻麻滿是小字的厚重黑皮小說。不過,她比較喜歡大衛唸一些老一點兒的故事聽,像是神話、傳說,或是童話。那些故事有城堡、有冒險遠征的主角、會說人話的危險動物。大衛不反對。雖然十二歲已經不算是小孩了,他依舊喜愛這些故事,更何況唸這些故事能讓母親開心,也就讓他多愛一分。

母親患病前,常告訴他「故事有生命」,但故事的生命跟人或貓狗的生命不一樣。不管留不留神,人還是活得好端端的;狗兒如果覺得乏人關注,通常就會拚命引起注意;貓咪若一時興起,還會假裝人根本不存在——這點牠們可拿手了,不過這完全是另一回事。

故事可不一樣:有人說故事,故事才會活起來。要是沒有人高聲誦讀,沒人躲在毯子底下、就著手電筒光,睜大了眼專注閱讀,那麼在我們的世界裡,故事並不存在。故事好似啣在鳥喙裡的種子,等候落地入土;像樂譜上的音符,渴望樂器將其帶進世間。故事潛伏靜待,期盼現身的時機。一旦有人閱讀,故事就開始變化,在想像力中生根,讓閱讀的人改頭換面。故事渴望人來讀,大衛的母親會這樣低語。它們就是需要。所以,故事會排除萬難跳脫自己的世界,闖進我們這邊來。

這些事情是大衛的母親在病倒之前告訴他的。他母親常常邊說邊捧著書,指尖戀戀滑過書皮,就像他或父親偶爾說了或做了什麼,讓母親頓時想起自己多愛他們,然後以指尖輕撫他們的臉一樣。對大衛而言,母親的嗓音好似一首歌,不時即興變化,展現前所未聞的奧妙。待年歲漸長,音樂對他漸形重要(雖說分量仍不敵書本),母親的嗓音較不像歌了,更像是交響曲,能依著熟悉的主題和旋律無盡延伸變奏,隨著她的心情和興致變幻無窮。

隨著時光流逝,閱讀變成了較為孤獨的體驗,直到母親的病將他倆帶回大衛的童年時光,只不過這回角色互換。雖說如此,母親罹病之前,大衛常常不出聲地走近正在讀書的母親,露個笑容向她致意(她也總報以微笑),在離她不遠的位置坐下,埋首自己的書中;因此,儘管兩人沈浸在各自的世界裡,卻共享了同樣的時光與空間。從母親閱讀的神情中,大衛能察覺那書裡的故事是否在母親心裡活了起來、母親自己是否在故事中也有了生命,然後回想起母親先前說過的一切:關於故事和傳奇,以及它們在我們身上施展的威力,反之,還有我們掌控它們的力量。

大衛會永遠記得母親過世的日子。那時他正在學校,學著(或瞎混著)分析詩的格律,滿腦子全是「戴克托斯」、「磐塔米特斯」這些聽來就像棲息於已消逝的史前天地裡那些奇異恐龍的詞句。校長推開教室的門,走向英文老師班傑明先生(學生都叫他「大笨鐘」:,因為他身材壯碩,又習慣從背心褶縫掏出老懷錶,用低沈、憂傷的語調,向淘氣的學生宣告時光之荏苒)。校長向班先生低聲說些話,班先生肅穆地點點頭,轉身面對全班,眼光與大衛相遇,說話語調比平常來得輕柔。他點了大衛的名,告訴大衛可先行離席,要大衛整理好書包跟著校長離開。大衛那時就知道發生什麼事了。校長帶他到醫護室之前,他就懂了。護士端杯茶來給他喝之前,他早明白了。校長站在他面前,面容嚴峻如常,但顯然努力想對這喪親的男孩溫柔一些,而他早已明瞭。在茶杯碰上嘴唇、話說出口以前,他就知道了。茶燙了他的嘴,提醒自己還活著,卻失去了母親。


縱使不斷重複例行作息,卻還是沒能保護母親。他事後回想,是不是哪一項沒做好?是不是那天早晨數錯了數?當初如果往好幾種項目再添個動作,或許就能扭轉一切?但現在都無關緊要了。母親已經走了。早該待在家裡的。人在學校時,老是擔心她,因為若不在她身邊,她的存在就越出控制範圍之外。那套例行程序在學校不管用。學校有其規則和作息,自己這套就更難實施。大衛想拿學校那套來頂替,可是畢竟不同。現在母親就為這付出了代價。

因深感失敗而羞愧不已,大衛這才哭了起來。

接下來幾天,印象只是一片模糊。鄰居和親友來去紛紛,高大陌生的男士們搓搓他的頭,遞給他一先令;著黑洋裝的胖女士們邊哭邊將大衛擁入胸懷,聞到的盡是她們的香水和樟腦丸味。他被擠進客廳角落裡跟著熬夜,大人一個個輪流談起的母親,卻是他從不認識的人,一個個人過往與他完全不同路的奇怪人物。例如:小時候,母親的姊姊過世時,她就是不哭,因為不肯相信對她而言那樣珍貴的人竟會永遠消失不復返。少女時期犯了小過,她爸爸一時之間失去耐性,揚言要把她交給吉普賽人,她於是逃家一天……長大後,成了身著亮紅色洋裝的美麗女郎,而大衛的爸爸從情敵面前大剌剌把她給偷了走。婚禮那天,她身穿白色婚紗,美麗動人,拇指卻讓玫瑰刺傷,在禮服上留下了眾目共睹的血斑。

大衛終於睡著後,夢見自己成了這些故事的一部分,得以參與母親生命的每一階段。他不再只是耳聞過往故事的小孩,而是在場目睹了那一切。

大衛最後一次見到母親,是蓋棺之前、在葬儀社裡。雖然看來有些不同,但仍是她原來的樣子——從前的她,那個受病魔侵蝕之前的她。她臉上有妝,就像上教堂做禮拜或跟大衛爸爸出外用餐看電影那樣。母親換上了最愛的那件藍洋裝,雙手交疊在肚腹上,手指交纏著玫瑰念珠,戒指都取掉了。雙唇紅通通的。大衛站著俯望她,手指碰碰她的手。摸起來好冷,也有些潮濕。

爸爸來到他身旁。只有他倆還沒離開這房間。其他人都到外頭去了。有輛車等著載大衛和爸爸到教堂去。那車又大又黑。駕車的男人頭戴尖帽、毫無笑顏。

「大衛,你可以親親她當作道別。」大衛抬眼望著爸爸,他雙眼微濕、眼眶紅腫。母親過世第一天,爸爸就哭過了。那時大衛自學校返家,爸爸便一把擁住他,向他保證一切終將好轉。在那之後,爸爸便沒再流淚,直到此刻。大衛望著望著,一顆豆大的淚湧起,緩緩地、幾乎有些彆扭地,滑落臉頰。他回身向母親,身子探進棺柩,吻了她臉頰。她身上有股化學味,還有別的;別的什麼,大衛不願多想——他在媽媽的唇上嚐到了。

「再見了,媽媽。」他輕聲說。雙眼刺痛。他想做些事情,可又不知道該做什麼。

爸爸一手搭上了大衛的肩,彎下身來輕柔吻了媽媽的唇,臉的一側貼上她的臉頰,喃喃說了些大衛聽不清的話,而後與大衛離開了房間。棺柩由禮儀師和助手抬著再度出現時,棺蓋已經闔上。唯一看得出大衛的母親躺在裡頭的標示,就是棺蓋上刻著名字和生卒年月的那塊小金屬片。

那晚,他們將她獨自留在教堂裡。如果可以,大衛情願伴著她。他想:不知媽媽寂不寂寞?不知她是否清楚自己身在何處?不知她是否已到天堂,或者得等牧師最後祝禱、棺木入土後,才能上天堂?他實在不願想像她一人孤伶伶的,讓木頭、黃銅和釘子封牢在裡面,可是他沒辦法跟爸爸開口談這事。爸爸不會懂,況且也無濟於事。既然沒辦法獨自呆在教堂裡,他索性往房裡去,試著想像母親的處境。他將窗簾闔攏,把門關上,讓房裡盡可能漆黑無光,接著爬進床底。

床本身就低,床底下空間更窄。由於位在房間角落,大衛便盡量靠邊擠,直到左手貼上牆,接著眼睛緊緊閉上,躺著動也不動。過了一會兒,他想抬起頭,可一抬頭就撞上支撐床墊的床板;他硬推,床板仍牢牢釘在原位。他用雙手往上推,想把床抬起來,可是太重了。他聞到塵埃和尿壺的氣味。他嗆咳起來,雙眼溢出了水。他決定從床底下脫身,可把自己拖出來比挪進現在的位置還難。他打了噴嚏,頭撞上床底,又是一陣痛擊。他開始慌張,赤著腳速速踢掃,希望能在木板地上有些抓力。他朝上伸手,藉床板使力,將自己一路拉出,直到足夠靠近床緣,能再擠出身子為止。他蹣跚站起,傾靠著牆深深喘息。

原來死亡就像這樣:困身於小小空間裡,讓巨大重量給制住,直到永永遠遠。

大衛的母親在一月的某個早晨下葬。地面冷硬,弔喪者皆戴著手套、身披大衣。將棺柩往土穴裡放時,

棺木看來短得過分。她活著的時候總是顯得那麼高【身兆】,可死亡把她縮小了。

往後幾週,大衛將自己放逐在書本裡,因為他對媽媽的記憶與書籍、閱讀交纏不分。原屬於媽媽的書,大人挑了些「適合」的傳給了大衛。他意識到自己啃著讀不懂的小說,唸著不大押韻的詩。有時他會拿去問爸爸,但是爸爸對書本似乎興趣缺缺。在家裡的時光,爸爸總一頭栽進報紙裡,執迷於現代世界的炎涼浮沈,菸斗的縷縷煙霧自報紙上方升起,好似印地安人發出的訊號。希特勒的軍隊橫掃歐陸,進擊英國本土的威脅愈來愈可能成真,讓他比以往更放不下了。大衛的媽媽說過,爸爸以前閱書無數,後來卻擺脫了沈浸於故事裡的習慣。如今他偏好有長長印刷欄位的報紙,每個字以手工精心編排而成,創造出某種上了報攤就幾乎頓失意義的東西;等到有人閱讀時,裡頭的新聞早已成了凋零中的舊聞,早被報外世界的事件迎頭趕上。

書本裡頭的故事痛恨報紙裡含納的故事,大衛的媽媽會這樣說。報紙上的故事像是剛捕獲的魚,只有在新鮮期才值得一顧,但保鮮期卻不持久。它們像街頭叫賣晚報的頑童,盡是大呼小叫、死纏爛打;而故事——真正的故事,正統的、出於想像的故事,好似藏書豐富的圖書館裡,那不苟言笑卻熱心助人的館員。報紙故事跟煙霧一樣虛空不實,壽命跟蜉蝣一般短;它們不會生根,反倒像野草一般沿地蔓生,從更值得青睞的故事那兒盜走陽光。大衛爸爸的心思總讓那些競相爭鳴的尖銳聲音占據,就算將注意力轉向某個聲音讓它靜下,也隨即讓下一波喧譁取代。媽媽總是面帶微笑,悄聲跟大衛說這些話;而爸爸明知兩人正談著他,卻沈著臉咬著菸斗,不願讓他們因為成功惹毛了自己而竊喜。

於是,護衛媽媽書本的大任就落在大衛身上。他把母親遺留下的書跟當初為他採買的放在一起。這些關於騎士、士兵、惡龍、海怪等傳說,或是民間傳奇、童話故事,都是大衛的母親在少女時期鍾愛的故事。疾病逐漸控制她、令她動彈不得後,換大衛唸書給她聽。病痛把她的嗓音減為呢喃低語,將她的呼息化為舊沙紙磨擦腐木的粗嘎聲,直到最後實在過於費力,便不再呼吸。母親過世後,他想避開這些老故事,因為故事跟母親之間的連結那樣深,他實在無法欣快閱讀。可是這些故事可不肯輕易被否絕,它們開始呼喚大衛。它們似乎在大衛身上認出(或許他自己也開始這麼認為)好奇、富創造力的特質。他聽到故事說話的聲音:一開始只是輕聲細語,接著便放大音量、逼人留神。

這些故事很古老,跟人一樣。就因它們威力十足,始能留存至今。就算將書本扔到一邊去,故事的情節仍會在腦裡迴盪不去。它們是由現實跳脫而出,卻也自成另一個世界,古老又怪異,令它們的存在得以獨立於書頁之外。媽媽曾告訴他,這些老故事的世界與我們的世界平行共存;偶爾,分隔這兩個世界的牆變得薄弱,兩者便開始融而為一。

屆時,麻煩因之啟動。

屆時,壞事就要降臨。

屆時,駝背人開始出現在大衛周圍。

Ⅶ 守林人和斧頭的功用:

石磚和灰泥消失了。大衛十指觸及的盡是粗糙樹皮。他身在樹幹裡頭,眼前有個拱形洞口,再過去則是幽暗林地。落葉紛紛,緩慢旋落於林間地面。帶刺樹叢和扎人荊棘提供低矮掩蔽,放眼卻不見花朵。景色由各種層次的綠與棕組成。一種奇異半光撫照事事物物,彷彿黎明將臨,或一日將盡。

大衛呆在漆黑樹幹中,靜伏不動。媽媽的聲音不見了,只剩隱約的樹葉摩搓聲,遠方急流過石聲。不見德軍航機的痕跡,毫無存在過的跡象。他忍不住想回頭,回屋裡喚醒爸爸,傾訴所見。可是他又能說些什麼呢。經過那天發生的種種,爸爸憑什麼相信他?他需要證物,能代表這新世界的某種象徵物。

大衛走出空心樹幹。天際無星,濃雲遮蔽星群。空氣最初聞來清新爽淨,可是他一深呼吸,剎時就注意到一點別的、較不討喜的東西。大衛的舌頭幾乎嚐得到那氣味:由銅腥與腐敗所合成的金屬苦味。讓大衛想起某天與爸爸在路旁見到的死貓,毛皮扯裂、開腸破肚。那貓聞起來跟這新天地的夜空相像極了。

大衛打起冷顫,卻不全然因為冷。

他忽地意識到身後吼聲隆隆,背上有股熱流。樹幹開始膨脹延展,他緊趴在地、翻滾開來。樹幹中空處擴展不止,直到成了好似鋪滿樹皮的巨洞入口。洞裡深處,火焰閃動,然後像張噴吐無味食物的嘴巴,一把吐出了著火德軍轟炸機的部分機身,其中一名機員的身體還困在底下的座艙殘骸裡,機關槍直指大衛。機骸穿過樹林下側矮叢,快速闖出一條焦黑火焚的軌跡,最後才停棲於空地上。火勢更加猛烈了,

機骸冒著大量濃煙。

大衛起身,拍掉衣服上的樹葉和泥土。他想接近著火的飛機。從座艙可以看出來是架Ju88雙引擎飛機,也看得見幾乎讓火焰吞沒的槍砲手屍體。不知還有沒有機員存活。受困的駕駛員緊貼在座艙裂損的玻璃上,頭顱焦黑、咧嘴揭露滿口白牙。大衛從不曾如此近身目睹死亡,不像這樣,不曾這般暴力、散發惡臭,還漸轉焦黑。他忍不住想像那德軍臨終最後幾刻,困在灼烈熱氣中、肌膚燒焚。他突然對這永遠無法得知其名的死者湧起同情。

有東西從他耳旁咻掠飛過。像夜行昆蟲飛過時帶來一陣暖意,而爆裂聲幾乎即刻隨之響起。第二隻蟲嗡嗡飛過,不過大衛已經平臥在地,為了避開口徑點303步槍槍彈而匍匐找掩護。他找到地面低窪處,投身而入,雙手護頭、盡量貼平在地,直到彈雨停下。等他能確定彈藥已盡,才敢再抬頭。他謹慎起身觀看,火焰與火花碎屑正衝射向天。頭一次,他體會到這森林的樹木有多巨大,比住家樹林最古老的橡樹更高更粗。灰色的樹幹毫無枝枒,從他頭頂往上至少一百呎,才突然茂生成濃密龐大、大多光禿無葉的樹冠。

一個黑色盒狀物自碎損機身脫逸開來,落在離大衛不遠處,冒煙微微。看來像架老相機,不過一邊帶輪。他認出其中一個輪子上標有德文「制高點」,在那下方有個標籤寫著「上面附有色光鏡片」。

是個炸彈瞄準器。大衛看過圖片。德軍飛行員就用這東西來辨識地面的轟炸標的物。那個躺在機骸裡遭火焚的男人,當他趴伏機艙中,飛經底下的城市,也許這本來正是他的任務。大衛對那死去男人的同情逐漸消退。炸彈瞄準器讓他們的行徑顯得更有真實感,不知怎的,也更駭人。他想到瑟縮在安得生防空避難小屋裡的家庭,孩子哭鬧,大人衷心盼望落下的任何東西,落得遠遠的,別擊中他們。他想到群聚於地下鐵車站的人,耳聞爆炸聲,讓塵土落得滿面,上頭則因炸彈天搖地動。

而他們還算運氣好的。

他猛踢瞄準器,伴之以完美的右腳射門,聽到裡頭的玻璃碎裂聲,明白那精巧的鏡片已毀,滿足感湧起。

而刺激感沒了。大衛手插晨褸口袋,想多勘察環境。離他所立之處約四、五步遠,有四朵亮紫花卉高立過草,是他在此第一回見到的真正色彩。葉片有黃有橘,在大衛看來,花心好似熟睡孩童的臉孔。即使森林黝暗,他還是能分辨出闔起的眼、微啟的嘴、一雙鼻孔。這些花卉迥異於他所見。若能摘一朵給爸爸,也許就能說服他這地方真正存在。

大衛走近花群,腳底落葉碎響。就快走到時,其中一朵花的眼睛突然張開,露出小小黃眼,接著便張嘴尖叫。其他的花馬上醒來,幾乎同時用葉子裹住自己,露出堅硬帶刺的葉背,上頭因黏液而微亮。大衛直覺最好別碰那些刺。蕁麻和野葛夠可怕了,天曉得這裡的植物會用什麼毒素來自衛。

大衛皺起鼻孔。風將焚燒飛機的臭味從身邊吹開,另一股惡臭卻隨之而來。在這裡,先前察覺的金屬苦味更加濃烈。往森林裡多走幾步,便看見落葉底下起伏不平,點點紅藍表示下頭有東西,只不過勉強半掩。大約是個男人的體形。大衛湊近一看,下頭有衣物和毛皮。他皺起眉。是隻動物,穿衣服的動物。

指尖帶爪,腿部似犬。他試著瞥看牠的臉,可是根本沒臉。牠早已身首分家,森林地面殘留動脈濺灑出來的血跡,是不久前才發生的事。

大衛掩住嘴巴免得想吐。短短幾分鐘目睹兩具屍體,讓他反胃起來。離開那屍體,回身走向他那棵樹。就這當兒,樹幹的巨洞竟在他眼前消失了,那棵樹縮回原先大小,他眼睜睜看著樹皮似乎不停增長、覆蓋過洞,掩蓋了回他的世界的通道。它成了巨樹森林的另一棵樹,而這些樹如此相像,難分彼此。大衛摸摸樹身,東壓西敲,希望能重啟大門,返回自己原有的生活,卻是徒勞。他就快哭出來,不過心裡明白一哭起來就完了,他會變成一個小男孩,離家很遠,無力又恐懼。反之,他觀望四周,找到一端突出地表的扁平大石,挖出來,用最尖銳的邊緣敲挖樹幹,一回,又一回,一而再、再而三,直到樹皮龜裂、剝落在地。大衛感覺到樹打著哆嗦,像人突遭重擊而發顫那樣。內裡的白皙木髓轉紅,血般的汁液開始從傷口滲出,順著樹皮的紋理和裂縫流淌,垂滴落地。


有個聲音說:「別那樣。這些樹不喜歡。」

大衛轉身。有個男人站在離自己很近的暗影中。他又高又壯,肩膀寬闊、頭髮黑短,穿著幾乎及膝的棕色皮靴、獸皮製成的短外套,雙眼極綠,看來幾乎像是森林所幻化成的人形,右肩扛著斧頭。

大衛扔下石頭。「對不起。我不知道是這樣。」

「嗯。」那人靜靜打量他,最後說道:「我猜你不知情。」

他走向大衛,大衛本能地後退幾步,直到雙手擦觸那樹為止。又一次,它似乎在碰觸下發起抖來,可是這感覺比之前較不明顯,彷彿它原先傷口正復原當中;現在有這個正走近的陌生人在場,它確定不會再受同樣傷害。男人逐步接近,大衛可沒那麼放心:他有把斧頭,看來就像是能讓人身首異地的那種。

這會兒,男人從陰影中現身,大衛能夠細察他的臉。大衛心想:他看來很嚴厲,但也帶有一絲善意。大衛覺得這人可信任,開始放鬆一些,不過還是小心盯緊那大斧頭。

「你是誰?」大衛說。

「我也能問你同樣的問題。」男人說,「這樹林歸我管,我沒在林子裡見過你。不過,我還是回答你。

我是守林人。我沒有別的名字或什麼要緊的稱號。」

守林人走近著火的飛機。火焰漸熄,暴露出空蕩骨架,看來像巨獸的骨骸——烤熟的肉已從骨頭上剝除,棄置於火堆。再也看不清砲彈手的樣貌,他成了一團金屬與機器零件中一個黑漆漆形體。守林人驚奇地搖搖頭,接著從殘骸轉身邁回大衛身邊。他走過男孩身邊,把手貼在受傷樹木的軀幹上,仔細查看大衛加諸於上的創口,像是輕撫馬或狗兒一般拍了拍樹。他跪下來,從附近石頭上摘取地苔塞入洞裡。

「沒事了,老傢伙。」他跟樹說,「很快就會復原的。」

大衛頭頂上方高處的枝幹搖擺了一下,其他的樹動也不動。守林人將焦點轉回大衛。

「現在該你了。」守林人說,「你叫什麼名字,在這裡做什麼?這個地方不適合男孩獨自遊蕩。你坐這個『東西』來的嗎?」

他指指飛機。
「不是。是它跟著我來的。我叫大衛,從那棵樹幹穿過來的。本來有個洞,但是消失了。所以我才往樹幹上挖,希望能切出一條回去的路,或者至少在樹上做做記號,才能再找到它。」

「你穿樹過來?打哪來的?」

「一個花園。牆角有個洞,我從那頭找到通道過來的。我以為聽到了媽媽的聲音,就跟著過來。現在回去的路不見了。」

守林人再次指指機骸。「那你怎麼把那東西帶來的?」

「有空戰,它從天上掉下來的。」

就算這消息讓守林人倍感驚奇,他也沒表現出來。

「裡頭有個人的屍體。」守林人說,「你認識他嗎?」

「他是砲彈手,其中一名機員。我從沒見過他。是德國人。」

「他死了。」

守林人再度以指頭碰碰樹,輕輕撫著表皮,好似希望在那底下找到剛才聽說的通道裂口。「像你說的,現在沒門了。不過,你想在樹上做記號並沒錯,雖說方法實在不高明。」

他將手伸進夾克衣褶,拿出一小球粗線,解開線團,直到長度讓他滿意為止。他拿線繞住樹幹,從一個小皮袋裡取出黏稠的灰色塗液抹在粗線上。真不好聞。

「免得動物和鳥兒來咬繩子。」守林人解釋,撿起斧頭。「你最好跟我來。我們明天再決定該拿你怎麼辦,可是現在得先把你弄到安全的地方。」

大衛不為所動。他依然能聞到空氣中的血腥與腐敗,現在近距離一看,他注意到斧頭上沾滿血滴,男人身上也有血跡。

「請問……」大衛說,盡可能裝作一派天真。「如果你守護樹林,為什麼需要斧頭?」

守林人望著大衛,幾乎帶著盎然興味,彷彿看穿了男孩如何賣力隱藏憂慮,不過仍對他的佯裝功夫頗為佩服。

「斧頭不用在樹林上。」守林人說,「而是拿來對付住在樹林裡的東西。」

守林人抬起頭,嗅嗅空氣,拿斧頭朝那無頭屍的方向指指。

「你聞到了。」

大衛點頭。「我也看到了。你弄的嗎?」

「對。」

「看起來像人,但不是。」

「不是。」守林人說,「不是人。我們稍後再談。你不必怕我,不過,這裡有別的東西,我們兩人都該
怕。來吧。牠們的時候到了,焚燒的肉味與熱氣會吸引牠們來這裡。」

大衛明白自己別無選擇,只能跟著守林人走。拖鞋微濕,他覺得冷,守林人把夾克讓給他穿,將他背在背上。已有好久沒人背他。現在的他對爸爸而言太重了,可是守林人好像不為負重所擾。他們穿過森林,眼前樹木似乎綿延無盡。大衛想好好觀察新景象,可是守林人動作快,大衛只能忙著抓穩。頭頂上方,雲朵暫時分啟,露出月亮。月色血紅,如夜幕表皮一個大洞。守林人加快腳步,寬大步伐橫掃森林地面。

「我們得要趕快。牠們快來了。」

話才出口,震天嗥叫自北方升起,守林人開始奔跑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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